百年华埠的一盏灯

            由于签语饼是全手工的制作，浅窄的作坊内设置着三台简单的烘焙机器。烘焙机上圆圆的大转盘像仿若巨大的走马灯般不断轮回转动，细细的管道把调制好的原浆酌量滴入烤盘，烤盘闭拢，在转盘外层把饼浆烘焙到微松半软。每台机器的末端是一名灵活手巧的工人，工人要在烤盘打开的瞬间快捷地揭下饼皮，包着签语条，然后在一铁杆子弯压就形成了香脆可口的签语饼。整个制作过程必须在快如闪电般的四秒钟内迅速完成，否则饼皮变硬成型而无法成为松脆的签语饼。蒙童懵懂的陈展明虽自小钟爱吃母亲做的签语饼，却讨厌焖热嘈吵和极度枯燥的作坊。他无法忍受从机器发出扑面而来的滚滚热浪，永无休止吱嘎作响的噪音。高温与声浪使他心烦气躁及深恶痛恨，于是他心生外向，决定不接管作坊的经营和立志远离华埠，过云淡风轻的日子。

         花开荏苒，时光匆匆，2015年陈展明的叔叔离世之后，遗下陈展明的母亲独自留守作坊。陈展明怔怔地看着轮转的机器，回首往昔叔叔和母亲经年起早摸黑互相扶持地默默营生，恍悟到母亲把生命的华芳岁月暄献给这狭小的地方。他被时间概念上的细节所触动，回忆昔日自己受作坊庇荫的峥嵘岁月，心湖荡漾，泛影出一道悠悠混合着香甜味道的成长光景。飞鸟至倦，游云思返，在2018年，他被年迈的母亲一如既往辛劳不懈地把持作坊的那份执着和热情深深打动了。他最终放弃原有的工作，怀揣着把传统食品延承下去的情怀回归到作坊守护着金门饼食店。

           在当今商业文化张狂的年代，薪火相传的路是栉风沐雨。人手制作的成本和产量难以匹敌自动化的生产，许多传统制作都难逃被市场淘汰的厄运。正如过往华埠的小型家族生意，经历过辉煌的时代之后，现正面临着老龄化的挑战以及面对后继无人的窘境。陈展明明白到创业难，守业更难的道理，要先把这个将近60年的宝贵手艺传承启后，就要砥砺前行，就要改革和与时并进。他首先去学习先进的经营管理方式，观察市场的趋势的同时也吸收美式饼食的优点。他在保存原味签语饼的基础上，添加了巧克力味、草莓味等数类创新产品。陈展明的拓展和改良，使作坊的业务突飞猛进，门庭若市。

         作为一个传承人，陈展明也深知自己肩上的使命。即使每天坚持暮鼓晨钟的十三个小时工作，他更襟怀着一个深醇的中华梦，那就是在签语饼手艺的基础上把旧金山华埠打造成一个宏扬中华文化和传统的园地。他要通过签语饼去连接旧金山的旅游业，使华埠成为一个集旅游，销售和传扬历史文化的多功能综合区域，让华厦文化瑰宝不仅只是一种营生的手艺，也使华埠成为历史的记录，令华埠走在时代的前端。陈展明于是在饼店内悬挂起一张华埠旅游地图，清晰显示出华埠内具历史文化的旅游景点。如：马祖庙、天后古庙、冈州古庙、天下为公牌坊、中华文化中心、华人历史博物馆、花园角公园和途经中国城的有轨电车等等。他更租下隔壁的店铺作非商业用途，张贴许多华埠的旧照片，让顾客从照片中认识华埠的过去怆凉的历史，让游人从中了解华人过去遭受歧视的辛酸历程，以及华人对国家作出贡献的历史真相。他就是这样睿智地在发展业务的同时，也使到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多停驻在华埠，以增加消费和支持华埠的经济发展，更让游人见证更多华人奋斗的故事，使这拥有悠久历史的旧金山华埠在世界上保持璀璨。

         世上有一种手工的温度和生活的感喟，是在高效冰凉的机器和狼奔豕突的时代身上所无法体现的。在推陈出新的变革过程中，陈展明不仅让客人免费品尝饼食，甚至让客人坐在烤盘傍边亲手制作饼食，让客人体验双手经受高温的烤练，从而得知口中香甜的饼食是出自于一双经历无数次热烫的手制作而成的珍贵。古老的技艺既是历史的记忆，也是岁月的痕迹和人文的温度。时光易逝，无人能计算在历史长河的岁月里，时间流失了多少记忆？遗忘了多少工艺？然而，超过半个世纪的古法造饼方式却依然能在华埠的这片土地上代代相传，时至今天仍然余温未散。现实中手工制作的确难敌机械化的产量，不免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失去一席之地。但匠心的手工文化却如一块时光的璞玉，在传统的金泽里，不疾不徐，风姿静美。陈展明让参观者亲身体会做饼的乐趣和不厌其烦亲自讲解的这一举动受到越来越多人的关注，金门幸运签语饼店的名声不胫而走。囗耳相传之后使许多从世界各国慕名前来的游客及各地新闻传媒和特制节目纷纷踏足旧金山华埠，寻访这传奇中的人物和故事。作坊的业务不但蒸蒸日上，更令华埠的传奇在世界各地大放异彩。

         庚子年，天地失正气，凡尘生疫病。一场来势汹汹的新冠疫情，使百业消疲，众生皆苦。金门饼食店也无可避免地难逃厄运，在家居避疫令下大部分的店铺关闭门户，平时人声熙攘的华埠变成门庭冷落，车辆稀。在恶劣的疫情环境之下，陈展明看尽生命的脆弱，醒悟到活着就多了一份责任和感恩。他深知华人在异国他乡落地生根不易，保护传统手工艺更难。母亲在过去58年的经营也没有停业过一天，现在作坊传到他手上，他就要守护着工艺，守护着老店，不能把母亲毕生的辛劳心血断送在他手中。他更要延续叔叔和母亲的心愿，把无价传统的物事延承。

           错落有致的华埠街头，挥春依旧，喜气全消，过往人潮川流不息的景象今昔已经不复存在。只有一串串的红灯笼仍静静地悬掛在华埠的天空，像征着华夏故乡一方方红色的灯盏，为思乡的游子照亮起一箔小小的乡愁光明。历时将近一年的疫情对民生和商业的冲击接踵湧现，一间间的商铺因惨淡经营而无法支撑和相继倒闭，连屹立在旧金山华埠拥有过百年历史的康年大酒楼也宣告结业。游客顿失，偃音声息的作坊没有使陈展明停步。他仍坚守在作坊，坚持趟开那一扇门，把店里的那一盏灯亮着，那怕全天只有一个客人。他如常地寒喧着每一位在门前走过的行人，为上门探访的旧客户或友人送上小小的饼食以寄祝福。古意生出今思，店里每一个角落都滴满着母亲辛劳的汗水，华埠的横街窄巷印满着他童年的足迹，邻里美妙素简的旧时光中填满他青葱的岁月。时间的沉澱，记忆的颤抖使他无法放弃这里的一事一物。陈展明成长于华埠，他要回馈于华埠，他只为着一个情怀而留守，他祈愿凭借着个人的坚守以牵引起连锁反应，以及带动华埠的经济复苏。他只怕熄灭了这盏点亮着作坊58年的灯后，华埠万家的灯火也隨之变得阑珊，从此再没有守护在华埠的后人和永远失去华厦传统文化的据地！   

           岁月恒久远，手工的温情就是人文的温情，大地的温情，岁月的温情。只要传承的温情犹在，传统手艺就会永远在民间活着，不会消亡。旧金山华埠屹立在大洋彼岸已有两百多个春秋，陈展明的坚持也是无数海外华人移民的缩影。那一盏明亮的灯盏在时光里每一个幽微的细节都显得散漫而精致。那一种在传承华厦传统的情怀，不断地在时光的缝隙里延伸与流传，连绵回映。异国满地清晖的冬夜，不知名的落花，回荡在彼岸游子心里的感惜，幽梦在脑海涟漪着，究竟是因为难眠的夜，还是一颗对手工传统、华夏文化谦卑和虔诚不老的心？